星期六, 1月 30, 2010

塌樓回憶

葉一知


紅磡馬頭圍道一幢舊樓倒塌,很多人感到震撼。我也不例外,只不過震撼之餘,心中浮起一段很少人(包括朋友)知道的往事。

時為1991年6月。記得那是謝師宴後兩天,大概是早上十時,我還在熟睡,突然一聲隆然巨響襲到耳際,「隆隆隆…」持續了十幾二十秒。我整個人醒了,感覺,就像天塌了下來。

我聽到媽媽大叫,她叫甚麼我忘記了,但一定是要表達「很慘」的意思。巨響從廚房那邊傳來,我起來去看過究竟。

這之前,我要向大家解釋我住的地方。

 

當年我住在深水埗九江街一幢五層高的唐樓,樓齡,我也不知道,大概在五十年代落成。由於當時沒有數碼相機,很少人會浪費菲林為自己的樓宇外貌拍照。幸好後來我用數碼相機拍下旁邊設計相同的唐樓外貌(圖一)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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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你看到旁邊那幅牆嗎?我的故居本來就是跟這幢唐樓相連, 後來變成了旁邊那幢大廈. 這幢唐樓當時還記下我舊居的痕跡, 現在這唐樓也變成很高的大廈了)

 

這是唐樓的正面,相片中看不到的後面,有一條外露的後樓梯,作走火通道之用。住客可經廚房的「後門」走到這條樓梯,很多時在這裏晾曬衣服,也有人抵不住天熱,走出後樓梯打地鋪——因為那是外露的,特別風涼水冷。

可惜的是,我沒有為這種樓梯拍過照,以好用圖表達。圖二是從「活在西九」展覽借來的圖片,後樓梯的形狀跟此圖沒兩樣,但頂部不是平,而是跟隨樓梯的斜度斜下去,而且是完全外露,像建築物的延伸部份(像圖三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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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二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圖三

 

為何我這樣不厭其煩描述這條樓梯呢?因為當日的隆然巨響,就是因為這條外露的樓梯,由我住的頂樓開始,整條塌到底部。

我走到廚房,從後門的鐵閘窗花外望,伴隨我十幾年的樓梯,完全不見了。平時我就在門外幫家人晾衣服,也會乘涼,如今只要你打開門踏一步,便等於跳樓。

我覺得很不可思議,雖然我不怎麼害怕——其實我只是唔識死的傻仔。當日只剩下媽媽、婆婆和我在家,其他人都上班去。我媽媽和婆婆嚇得半死,我也不知道可以怎樣。

很快,便有警察上來問我們有沒有受傷,之後有很多工程師出出入入。在這段混亂期間,我還落街買東西,但忘記買甚麼,應該是媽媽要我去買的。回來時有個商台記者截住我,他一知道我是住客,立即駁咪想跟我做訪問。我怕醜,也不若今天隨口可講大堆廢話,立即耍手擰頭拒絕了。我到今日還記得那一幕:記者是個四眼哥哥,拿着咪和錄音機,看着我急步離開,便叫着我,很希望我做live,但我回頭,表示拒絕,他那個表情,非常非常失望。後來我當然明白,我這種第一身的sound bite,在他眼中是很難得的獨家。後來自己半隻腳踏入傳媒,更加明白他的失望。

我回到家,便一直守在家中。但我的家人,除了我二哥因為某種原因可以回到家中,其他都不能上來,因為整幢樓已給警察封鎖。警察對我們說,工程師驗過結構,沒問題,樓宇沒有倒塌危險,但因為那條後樓梯塌了,即沒有走火通道,所以有消防問題,故要封樓,我們將要遷出,待這條後樓梯重建後,才可以搬回來。

那一晚,我就和媽媽、婆婆、二哥在家裏過,其他家人只能用電話跟我們聯絡。我們自然不敢外出,因為知道一外出,守在門口的警察便不會再讓我們進來。我記得,媽媽的心情,就像今日塌樓災民的心情,擔心以後居無定所。但我還是傻仔一樣,很樂天,夜晚竟然還追看無記播的《城市獵人》。媽媽還說我一點都不擔心,竟然還有心情看電視。

後來回想,很明白媽媽的心情。他們近乎是逃難,才來到香港,辛辛苦苦買了樓,難道臨老還要居無定所嗎?我沒有留意,但我相信那一晚,她一定沒有好睡過。

翌日,搬遷令批下來,這幢樓的所有住客都要暫時搬出。我們一家暫時搬往家姐的家暫住。從這天開始,我離開了自出生便住了十多年的深水埗區。

為甚麼後樓梯會塌下呢?那幾年,塌樓的事好像特別多。最多人今天還提起的,就是1990年10月26日傍晚,土瓜灣唯一大廈一幅長逾100米的巨型石屎簷篷,中間一段20米塌下,壓着十多名途人。我記得還有一單塌樓事件,但我忘了是甚麼。像我們住的那種唐樓,更要加緊修葺。各業主開會後,贊同夾錢修葺,工程便在六月開始。

後樓梯的石屎外牆其實已剝落,露出鋼筋。我記得後來爸爸說,那些修葺工人把石屎磨滑,方便補鋪水泥,但他們連外露的鋼筋也磨得光光滑滑,變相再削薄已銹蝕的鋼筋,減低了支撐,樓梯不塌下才怪。

真正的原因,我也不知道。新聞說,今日土瓜灣的塌樓現場,地下也有裝修工程,很可能是人為失誤破壞主力結構,導致塌樓。所以我想,爸爸的推測也有一定道理。

當時有幾個裝修工人受傷,不幸中之大幸,沒有人死亡。正由於沒有人死亡,傳媒也沒有大肆報道。我記得看過《東方日報》有關這件事的報道,一直很想找回來看,但至今還沒有去找。

由於當時地產開始暢旺,很快便有地產商欲向我們收購。這些唐樓當年是連地賣的,所以即使是住不了人的舊樓,價錢仍可賣得好一點。最後業主都贊成出售,我就再沒有搬回去,從此告別了深水埗。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,至少我媽媽不用擔心居無定所。

今日看到塌樓新聞,心裏慼慼不安,也立時想起這段塵封多年的往事,想到如果當日塌下的不是或不只是後樓梯,今天便不會在此筆錄這件往事,一件對社會微不足道,卻改變了命運的往事。也因為這件事,我對今天塌樓災民的傍偟心情,很能體會。

除了很親密的人,這件事很少對過人說,因為無厘頭很難會說到這種話題。轉眼間,也快二十年了。今天一單令人震驚的新聞,讓我筆錄了這件事,舒解一下鬱結,也好。

P.S. 如果你知道我說的這件事,一定是我的街坊,大可留個言打個招呼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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